去年七月初一個尋常中午,接到嚴總裁的來電,那天一大早, 他剛看了作家韓良露專欄文章「台北生活者的旅行」,深深被打動, 想寫一篇文章呼應,讓讀者印象更深刻, 他想到剛接下寫書任務的我。
原本他只想藉由電話口述,但我希望當面談比較清楚, 我一手提起背包,對著電話說:「總裁,我待會趕到您辦公室。」 沒料到,電話那頭竟空懸半晌,接著他才吞吞吐吐說:「 我不在辦公室…我現在人在和信。」他又遲疑一下,小聲央求「請﹣ ﹣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。」
通常我們見面訪談,都經秘書安排,但是這天事出突然, 而且地點在醫院。急急衝入捷運,當列車往北搖晃疾駛之際, 我才忽然想到,和信?癌症專業醫院?為什麼那麼神秘?
一個小小的手術
一小時之後,我輕敲了他病房的門。他一身輕便衣裝開了門, 裡面並沒有別人,小茶几上有一盒沙拉,看來他還沒吃午餐。
他先抱歉這麼急地把我找來,同時無奈解釋說, 今天住院是因為明天要動一個小手術。他微笑,用手比了腰部,「 我的腎長了東西…」他竟有點難為情地說:「為了安全起見, 醫生決定要摘掉一顆腎臟。」
聽到要摘掉器官,我像瞬間抽乾傻愣了一下。「小小手術啦, 沒有關係。」他帶著一派輕鬆的態度,露齒微笑, 順便自嘲之前每天都很忙,剛好這時住院比較有空, 剛好可以利用時間寫這篇文章。
我心裡疑惑著,明天都要開刀了,現在還要討論台灣的觀光業未來? 問題憋著沒問,我們圍坐茶几,他一邊吃沙拉, 一邊看著之前潦草記下的重點口述:
回想一年前要開放陸客之際,大家都很興奮說:「我們準備好了!」 只有我說:「我們還沒準備好。」當時我還是觀光協會名譽會長, 我想很多人會覺得這明明是好事一椿,我卻唱衰台灣。 但我真正要講的是,我們「心態」沒準備好, 當時我們從頭到尾都在算可以從他們身上賺多少? 可以換算成台灣的多少經濟成長指標、可以減少多少失業率、 可以讓台灣經濟復甦多少,好像靠著源源不絕的陸客, 可以賺大把鈔票,解決我們經濟問題……」
他整個人專注指出台灣開放陸客觀光的盲點裡,但是, 護士接連進出病房,一下量血壓、心跳、填寫資料, 一下又做各項檢測。由她們的神情看來,這似乎不是嚴總裁口中的「 一次小小手術」。
終於,護理長抱著一堆資料,我們的談話得暫時中斷。 幹練的護理長神色嚴肅地坐下來,解釋病情,我想迴避, 嚴總裁卻說,沒關係,一下就會好。他談興正高, 思緒還圍繞在如何展現台灣真正的精神價值。
護理長拿出一張紙,畫出人體泌尿系統,嚴還笑說:「啊, 你的腎臟,畫得不太像,它應該比較像蠶豆…。」 護理長臉上浮現笑容,繼續邊畫邊解釋, 人體的集尿系統雖然和腎臟相連,但兩者卻是獨立運作, 像豬的腎臟旁邊有白白的,那個就是集尿系統,一般是不能吃的, 煮的時候會拿掉。講到這,她忽然露出歉意停下來,「對不起, 用這個比喻,我不是說你是豬…」她尷尬笑著,嚴總裁也笑。
巧的是,今年六十三歲的嚴總裁,一九四七年生的,的確屬豬, 辦公室裡還有幾隻俏皮的小豬擺飾。
豬的插曲持續一下,護理長很快回到專業,她指著那顆「蠶豆」, 以一種頗為遺憾的語氣說,「唉,嚴 先生,你的腫瘤不偏不倚剛好長在腎臟正中間,手術必需留下一. 五公分 的安全邊際,因此不管醫生再怎麼小心切,最終都無法保住腎臟, 只好全部摘掉。」她強調,這是不得不然的做法。
我的視線掃過塗塗改改的「蠶豆」上,又掃過嚴長壽平靜臉上, 看不出他內心有何波動。研究指出,這種腎臟腫瘤和遺傳沒有關係, 但卻跟壓力有關,多半發生在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, 如華爾街股市操作員,因而此症又被稱為「華爾街症候群」。
事實上,嚴長壽是不炒股票的,這個病另有原因。護理長苦心叮囑: 「我都告訴我的病人,要改變你的生活,你對自己要求很嚴, 以致讓你的腎臟處於長期高壓狀態,也許你自己以為看起來很豁達, 但你的內心其實不是。將來請您一定要為另外一顆腎臟設想, 調整你的生活,體貼它,因為只剩它一個為你工作了。」
永遠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好
嚴長壽身體不好,除了事煩多勞之外, 與服務業高度的自我要求也有關。 嚴長壽曾為亞都提出大家耳熟能詳的四大服務信條, 他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多年內化的精準克制,他尊重員工,不擺架子, 員工跟他講話不需要七折八扣,更不需要降尊紆貴。 他對自己總裁權力尤其節制,但卻也不怒而威, 幾位老部屬都異口同聲說:「幾乎從未見總裁疾言厲色過, 但他的權力使終都在。」
嚴長壽的行為舉止永遠那麼得體、衣裝高雅( 早年他還曾被選為台灣十大最佳服裝男士)、風度翩翩、 與人握手溫暖誠懇。他那種對別人的體貼是很特出的,他是總裁, 卻有一種小弟精神,當他跟很多大人物朋友在一起,二句話不說, 就立刻變成那個倒茶倒水的人。
他自己也是「明星」,但卻時時退居其後, 凸顯同樣也是明星的友人。他有很好的文藝涵養, 但不管他懂得多少,總是自稱外行,如同他朋友所說的:「 永遠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好」。
特別是他關心公共事物愈深,做為社會良心,幾近完美的公眾形象, 自然他生命也有不夠放鬆的時候。護理長說的是實情。
這個開刀的決定,其實來得突然。不過三天前, 嚴長壽在早上上班途中,接到醫院電話,要他再度確認病情。 他在例行體檢上,發現了這顆腫瘤。但那天一如以往, 嚴長壽行程滿檔,早上得到基隆演講,晚間要參加法鼓山一場名為「 2009發現幸福密碼-心倫理座談」。
他先利用早上演講後的空檔,火速從基隆飛奔到關渡和信醫院複檢。 幾小時後,他又現身台北國際會議中心,與國際明星李連杰、 台大學哲學系教授林火旺、 法鼓佛教學院校長惠敏法師等人一同探討「幸福」的真諦。 一天之內,就這樣來來回回,一下處理自己的生命大事, 一下面對大眾,暢談把握當下的幸福。
手術前的這一天,嚴長壽還必須進行一項血液透析檢查。 我們的談話又再度中斷,他原本以為今天有個好長一段空檔的想法, 顯然不切實際。他安靜而無奈地換上病服,這時他看來更瘦了, 兩腳青筋血管浮凸可見、瘦長的手指、臉骨深而清晰、 這時候他精神還好,一襲薄衫,赤著腳,看來仙風道骨。 如果他換上沉默嚴肅的臉,便又神似賈柯梅蒂銅雕的「行走的人」。
他順服地躺在病床上,任由醫護人員推來轉去, 電梯裡他還向旁人問好說笑,最後被送進一道大門之後的檢測室。 這時候,我發覺他真是孤單一人。他要太太今天不必來, 就連他正巧從國外回國看女友的兒子,都不讓他知道, 遠在泰國的女兒就更不說了。這次手術, 除了董事會周家兄弟和亞都核心同仁知情外,他並不讓太多人知道。
生命中最後一場戰爭
嚴長壽經常鼓勵人,特別在公開的演講場合,他總是全力以赴, 讀者受到他的激勵,他也從聽眾迴響中感到一種生命的充盈。 台上台下彷彿經□了一場彼此交心儀式。
就在開刀前的二個星期,他受邀在中原大學演講「我所看見的未來」 ,和往常一樣,聽眾擠爆禮堂,連樓梯都坐滿了人, 但演講後還發生了二件特別的事。
發問時間,一位 李 先生 第一個舉起手,他先自我介紹,然後當著全場聽眾說: 我今天要跟大家講一件事,我父親是職業軍人,平常很嚴肅, 終生不抽菸、不喝酒卻得到肺癌,結果醫生把他打開,發現擴散了、 又縫起來,他說,我們不知如何告訴我父親, 沒想到我爸在病床上竟然遞給我一本書,叫做《 做自己與別人生命中的天使》,他說這是本好書。李 先生 眼看父親衰弱不起,無計可施之下,寫了一封信給嚴長壽, 希望他能打電話給他父親,說些鼓勵的話。
嚴長壽當時人在蘇州,接到傳真後,便把自己關在房間半個小時, 整理好思緒,便撥了電話給李爸爸。
起先李爸爸以為遇到詐騙集團,不肯相信嚴長壽會真的打電話給他。 嚴長壽解釋著:你兒子寫信給我,要我和您談談。 你現在得到這樣的病,我不知怎麼勸你,但是, 我在你兒女的字裡行間,讀到你兒女對你的愛、關心, 他們都不知道怎樣當面對你表達,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, 你是你兒女心目中的英雄,他們非常佩服你,那種做人的態度, 你是職業軍人,現在面臨到你生命中最後一場戰爭, 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場戰爭,請你勇敢地去面對他, 不管成功還是失敗。我曾在我十八歲時寫過一個座右銘,叫做「 抱最大的希望,做最大的努力,做最壞的打壞。」 我希望這句話能給你鼓勵。
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,沒想到,一年後, 李 先生 會來到中原大學親自對著台上的嚴長壽說:「 你跟我父親講了半個小時,我父親最後,整個人開始變得很積極, 很正面,那段時間,父親開朗很多,雖然最後父親還是過世。 他沒能當面向你表達謝意,所以我們今天特地趕來。」
說完之後,他要坐在台階上的媽媽和妹妹站起來, 在所有人面前向嚴長壽鞠躬。嚴長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,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好多人也都在拭淚。
嚴長壽自認只是做了一件微小的事,但卻得到那麼大的回報。之後, 又是另一個先生站起來說話:「嚴總裁,我是被你資遣的!」 他是之前員山飯店在機場服務的同仁, 當時嚴長壽剛接圓山飯店總經理不久,董事會便做出裁員的決定, 嚴長壽知道要留下他們希望渺茫,便很認真幫他們找工作,教電腦、 幫助他們就業,甚至要圓山人資部門, 定期打電話追縱他們就業狀況。
這位原本被資遣的員工,最後在卡內基工作。他很動情地說:「 我一生都沒有想到,人生中途要轉業,而且轉業後人生變得更好。」 他謝謝嚴長壽,當他面臨被裁員時,能夠很誠懇面對他們, 而且因為那次的鼓勵,他獲得改變,走向更好的人生。
一場演講,擦出了這麼多意外的火花,一個故事串起另一個故事。 更教嚴長壽意外的是, 剛才為他做血液顯影的醫生竟也在當天演講會場,分享了他的感動。
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眠
嚴長壽曾多次提到「有效生命」的想法,他評估自己神智清晰、 耳目聰明的時間不出三、五年,之後隨著體能腦力的衰退, 可能做不了什麼事。因此,這幾年,他老是擔心時間不夠, 斤斤計較地把一天當二天來忙碌。即使護理長言猶在耳, 他卻像美國詩人佛洛斯特(Robert Frost)名詩「雪晚林邊歇馬(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)中的雪夜趕路人:在一個飄雪迷濛傍晚, 趕著小馬停佇寒林冰湖間稍事喘息,念念不忘職責在身。「 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羨,但是我已經有約在先,還要趕多少路才安眠, 還要趕多少路才安眠。」(余光中譯)
(果然,嚴長壽出院後,以驚人的執行力成立基金會,疲憊奔波, 全力投入心思要在台東一所廢棄小學辦一所「希望學堂」, 但卻也繼續役使著那僅存的腎臟。)
他是個一心一意想著自己貢獻度的人,這天不是雪夜, 他也像有約在先,發覺天色大暗,時間不多,便催促繼續未完話題, 他緩慢咬著字,沙啞的聲音,輕輕迴響在房裡,「… 我們台灣真的很有條件讓人感動,就差一點, 我不甘心我們的觀光事業只是如此,台灣信手捻來,皆是文章, 為什麼我們不能將現有的資源整合起來,變成一道美麗的佳餚, 我就是不甘心,所以我到現在都在推動這件事。」
他仰視天花板,專注誦念著琢磨多時的句子, 也許體力早已不勝負荷,但他的心情卻很昂然,眼睛反射著燈光, 像一種深情的告白。
從中午到晚上,他前後花了七個小時, 才將他心中懷抱的台灣觀光願景出清, 好像用盡生命寫下台灣美麗證言。為了保留體力給明天, 我不得不強迫他休息。我按滅了房裡的燈, 遠方大屯山脈有如墨一般黑,山坳裡點點燈火明滅閃現, 他似乎陷入沉沉安眠。當病房的門輕輕掩上,我便將他留給了黑暗。
走出醫院,一星如月,忽然想起《海岸山脈的瑞士人》中一段對話: 有人問他如何獲得生命的終極喜悅?「快樂而真誠的助人」 是他唯一的答案。
原本他只想藉由電話口述,但我希望當面談比較清楚,
通常我們見面訪談,都經秘書安排,但是這天事出突然,
一個小小的手術
一小時之後,我輕敲了他病房的門。他一身輕便衣裝開了門,
他先抱歉這麼急地把我找來,同時無奈解釋說,
聽到要摘掉器官,我像瞬間抽乾傻愣了一下。「小小手術啦,
我心裡疑惑著,明天都要開刀了,現在還要討論台灣的觀光業未來?
回想一年前要開放陸客之際,大家都很興奮說:「我們準備好了!」
他整個人專注指出台灣開放陸客觀光的盲點裡,但是,
終於,護理長抱著一堆資料,我們的談話得暫時中斷。
護理長拿出一張紙,畫出人體泌尿系統,嚴還笑說:「啊,
巧的是,今年六十三歲的嚴總裁,一九四七年生的,的確屬豬,
豬的插曲持續一下,護理長很快回到專業,她指著那顆「蠶豆」,
我的視線掃過塗塗改改的「蠶豆」上,又掃過嚴長壽平靜臉上,
事實上,嚴長壽是不炒股票的,這個病另有原因。護理長苦心叮囑:
永遠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好
嚴長壽身體不好,除了事煩多勞之外,
嚴長壽的行為舉止永遠那麼得體、衣裝高雅(
他自己也是「明星」,但卻時時退居其後,
特別是他關心公共事物愈深,做為社會良心,幾近完美的公眾形象,
這個開刀的決定,其實來得突然。不過三天前,
他先利用早上演講後的空檔,火速從基隆飛奔到關渡和信醫院複檢。
手術前的這一天,嚴長壽還必須進行一項血液透析檢查。
他順服地躺在病床上,任由醫護人員推來轉去,
生命中最後一場戰爭
嚴長壽經常鼓勵人,特別在公開的演講場合,他總是全力以赴, 讀者受到他的激勵,他也從聽眾迴響中感到一種生命的充盈。
就在開刀前的二個星期,他受邀在中原大學演講「我所看見的未來」
發問時間,一位 李 先生 第一個舉起手,他先自我介紹,然後當著全場聽眾說:
嚴長壽當時人在蘇州,接到傳真後,便把自己關在房間半個小時,
起先李爸爸以為遇到詐騙集團,不肯相信嚴長壽會真的打電話給他。
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,沒想到,一年後, 李 先生 會來到中原大學親自對著台上的嚴長壽說:「
說完之後,他要坐在台階上的媽媽和妹妹站起來,
嚴長壽自認只是做了一件微小的事,但卻得到那麼大的回報。之後,
這位原本被資遣的員工,最後在卡內基工作。他很動情地說:「
一場演講,擦出了這麼多意外的火花,一個故事串起另一個故事。
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眠
嚴長壽曾多次提到「有效生命」的想法,他評估自己神智清晰、
(果然,嚴長壽出院後,以驚人的執行力成立基金會,疲憊奔波,
他是個一心一意想著自己貢獻度的人,這天不是雪夜,
他仰視天花板,專注誦念著琢磨多時的句子,
從中午到晚上,他前後花了七個小時,
走出醫院,一星如月,忽然想起《海岸山脈的瑞士人》中一段對話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