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上篇：〈澳門失控：最輝煌的時代，最不安的方向 （一）〉
如果IMF再來一次澳門，他們已經找不到之前報告中提到的那兩個離島。氹仔和路環之間的海域已被填平，連成一氣。新城區的名字取了兩個島名的第一個字，叫路氹城，澳門人喜歡用更上口的Cotai（Coloane+ Taipa）。今天澳門最大、最新和最炫的賭場都集中在這裡。從澳門到Cotai，你會發現短短十年間，澳門賭場的建築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。從前那些貌似鳳梨、蓮花等光怪陸離的大樓正在被走簡約、國際主義路線的美高梅、新濠天地取代。主題公園依然是深受大眾遊客的歡迎，但無論是威尼斯人，或是澳門銀河的泰式皇宮，從製作水準上來講，與從前那些法老、希臘神話為主題的賭場有天壤之別。記者站在澳門威尼斯人酒店面前，甚至猜想當年聖馬可廣場落成的時候，可能就是這個樣子。站在歎息橋上，望見馬路另一邊新濠天地閃閃發光的大樓，稱得上「City of Dreams」這樣的名字。本來準備好要挖苦一番山寨情趣的記者，甚至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地方。
剛剛落成的金沙城中心就在威尼斯人對面，它容納了喜來登、康萊德和假日三家酒店，據說分別都是全球最大的，共有客房6000間。從這裡你能感受到Cotai下一步的發展方向。從這裡向南走路去通往珠海的蓮花大橋關卡，只有十分鐘的路程，沿途還是一片起重機的森林。三年以內，威尼斯人旁邊會建起一座3000間客房、擁有山寨巴黎鐵塔的巴黎主題酒店；它的隔壁是一個電影製作為主題的Studio City度假村；它的對面是美國凱撒皇宮酒店的高爾夫球場；旁邊是杜拜Jumeirah 集團的超豪華酒店。澳門每一家博彩公司都有龐大的規劃，就連以往堅守澳門的葡京，終於也接受了賭場中心已經轉到Cotai的事實。Cotai二期完工之後，澳門的酒店客房數量將會增加接近50％。按照澳門政府的規劃，完工之後的Cotai Strip會成為東方的拉斯維加斯大道，出人意料的是，大道才建成了一半，澳門的博彩收入就已經是拉斯維加斯的七倍之多。
人們都記得杜拜的帆船酒店，那是杜拜地產泡沫的標誌性建築。修建帆船酒店的Jumeirah集團也在Cotai二期準備開一個超豪華的酒店，這是否是杜拜歷史的重演？人們敢談論「泡沫」兩個字嗎？
來自北愛爾蘭的默希濂（GlennMcCartney）在澳門已經生活了15年了，現在他在澳門大學研究旅遊業，給每一家博彩公司都當過顧問。談到Cotai 二期的未來，他講了澳門賭業剛開放的歷史：「2003年有好多顧問從香港來澳門提供專業意見， 但是沒有任何人預見澳門發展到現在的狀況。賭場裡不允許存在半點疑問，但是Cotai二期的未來究竟如何，他們也只能是做些guesswork。」
澳門理工大學的曾忠祿教授做過一項調查，統計有多少訪澳遊客真會去賭錢：香港人中這個比例是27％，廣東人是40％，在中國其他省份，這個比例是60％。曾忠祿認為結論很明顯，你和賭場接觸得越多，你對賭的興趣會自然下降。他認為在未來5至10年，澳門的賭業將出現這樣「自然的下滑」。在離開他辦公室前，他問我有沒有聽過內華達州的Reno，「那裡曾經是比拉斯維加斯還要熱鬧的賭城。」
彭博搜集的資料顯示，2011至2012年間，佔澳門賭業收入絕大部份的 VIP市場的增幅明顯放緩，例如Asia Entertainmentand Resources，它是一家在美國上市，在澳門經營四間貴賓廳的仲介公司，今年2月公佈的資料顯示VIP營業額按年下降了26％。同時，來澳門旅遊的內地客源也在發生變化，從前佔比最多的廣東和福建遊客出現下降，取而代之的是河南、湖北、重慶、山西等內陸省市。為了適應這個轉變，博彩公司的經營模式也開始發生變化，它們的注意力開始從VIP向大眾遊客轉移。雖然後者只佔目前博彩收入的四分之一，可是它的增幅過去三年都超過20％，這也是為什麼博彩公司能夠繼續打破收入紀錄的原因。
在澳門，你其實看不見「賭」字，這也許是他們精神分裂的地方，casino的旁邊永遠寫的是「娛樂場」。今天在Cotai新建的「娛樂場」又統統被冠以一個新的名字—綜合性度假村（integrated resort）。第一個把綜合性度假村概念帶來澳門的是Sheldon Adelson，拉斯維加斯金沙集團的老闆，今天威尼斯人是澳門最受歡迎的賭場之一。當記者提出希望採訪金沙中國總裁卓思（Edward Tracy）的時候，金沙的團隊希望提問方向不要太過關注博彩業，而應該考慮「綜合度假村」的經營模式。談話中，卓思其實絲毫也不迴避賭博：「我們都知道中國人對賭錢的興趣是很強的，這是亞洲和美國最大的區別。但是我們發現這裡的市場同樣能夠接受度假村的概念。我們的酒店、零售業務在中國其實一點也不小，任何公司都會樂意投資這裡的酒店和零售業，只是賭場太賺錢了。」
如果用金沙集團在澳門和拉斯維加斯今年一季度的收入做一個對比，你就能明白中國人對賭的興趣究竟有多強。雖然澳門賭業收入是拉斯維加斯的11倍，但是非賭收入只有拉斯維加斯的70％還不到。
談到Cotai二期的計劃，我提出中國經濟的放緩會帶來的風險，想知道VIP市場是否還在放緩？「我們當然非常關注宏觀經濟的變化，我們接待VIP，但是我們的重心是大眾，」卓思說。從彭博提供的2012年第三季度的數字來看，金沙中國確實是六家博彩集團中對VIP以來規模最小的，但是它依然佔據了金沙中國61％的收入和31％的利潤，特別是相比美國的賭場，並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數字。
在面對政府和遊客的時候，博彩公司營運的是綜合性度假村；在面對投資者的時候—例如在每個季度的分析師電話會議上，它們依然是賭場。但是賭場們在尋找新的增長點，希望利用游泳池、購物中心、娛樂表演，吸引來大陸的中產遊客。如果他們中間有一部份人願意在百家樂的牌桌上小試牛刀，澳門的賭業就有希望完成轉型。
「你應該去看看《水舞間》，這個表演真的很好，」在澳門大學圖書館樓下的咖啡廳裡，經濟學教授柳智毅扮演了一個澳門大使的角色。這是現在澳門最熱門的娛樂項目，號稱耗資20億港元製作，是新濠天地吸引大眾遊客的最新武器。我在澳門碰到了不少觀點不同的人，但《水舞間》值得一看是一個普遍的共識。
看上去只有40歲左右的柳智毅是澳門經濟學協會的理事長，他定期會向特首彙報該協會對澳門經濟的研究與建議。柳智毅說，澳門亮麗的經濟數字背後是一個非常不平衡的發展，特區和中央政府有一個共識，就是澳門經濟需要多元化。談到具體的策略，最新的一次施政報告中的官方版本是這樣說的：帶動經濟適度多元，重點推動會展業、文化創意產業、中醫藥產業、商貿服務業的成長，持續扶助傳統工業的轉型和升級。
柳智毅認為，多元化分為橫向和縱向兩種。橫向的多元化是在非博彩領域進行的。」聽起來很像施政報告中提到的「會展業、文化創意產業、中醫藥產業、商貿服務產業」。他認為橫向多元化由於內需不足非常困難。縱向多元化，例如《水舞間》這樣在賭場裡進行的非賭業務是有可行的，縱向多元化也有它的風險，畢竟如果沒有人來賭錢，也不會有人來看表演。在北京的十一五和十二五規劃中，澳門經濟的多元化目標是建成「世界旅遊休閒中心」，可是賭場的收入屢創新高，澳門是否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？
柳智毅將賭業比作澳門經濟的火車頭，「列車在快速奔出的鐵道上，不可能馬上煞車，」他說。記者問他是否擔心澳門經濟以每年20％的速度增長，會出現過熱和泡沫的風險。柳智毅不願意直接回答這個問題，他的觀察角度從發展經濟學轉換到了政治經濟學，認為「泡沫」這個概念在澳門沒有意義：「澳門是一個政策主導的經濟，你說它是泡沫，它就是泡沫，你說它不是，它就不是。」柳智毅強調澳門太小，它的經濟奇蹟是大陸放鬆自由行創造的，它的繁榮能否持續也主要在於大陸的政策。他認為澳門特殊的政治地位讓他不會太擔心大陸對澳門的政
策會發生轉變。「只要大陸 GDP保持在每年3％到5％的增速以上，我們畢竟是一國兩制的典範，澳門不能太難看。」然而，評級機構惠譽國際雖然此前給予了澳門AA-的樂觀評級，但是在今年5月末的一份報告中它卻警告，澳門最大的弱點是它「嚴重依賴」中國經濟以及北京對賭博和自由行的政策。
在澳門的最後一天，記者終於去看了《水舞間》。這是一個游泳池裡的雜技表演，包裝得很誘人，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夠達到你對20億港元製作成本的期待。我注意到參與表演的人裡少有亞洲面孔，除了服務人員之外，或許參與這個專案的澳門人並不多。發展度假、購物、表演等產業，對賭場和政府來說是客流和收入的多元化，對議員高天賜或經濟學家柳智毅來說，它是賭場對澳門經濟更徹底的控制，但也是這座資源不多的小城市要走向多元唯一的出路。
何超瓊希望澳門人能夠擔負起歷史給予他們的機會，成為珠三角的樞紐，但是李國強和他的同齡人面前的選擇並不多，只能在24小時都燈火輝煌的賭場裡度過自己青春。如果這輛飛馳的列車不出問題的話。
文：張一帆
原文刊於《彭博商業周刊/中文版》第1期
